《穆天子傳》所見諸詩小紀
《穆天子傳》爲西晉時出土的戰國文獻（魏襄王或魏安僖王時期）。文本具有鮮明的出土文獻特徵：闕文、錯簡、隸古定等都比較多。經過長時間的傳抄，也發生了許多舛譌脫漏，文本質量不佳。
卷三記載了周穆王和位於西方的某個母系部落首領「西王母」所作的三首詩。
中原與西域之間的這次國事訪問爲後世所津津樂道，周穆王與西王母之間的友誼也令人浮想聯翩。
而卷五則記載了穆王在黃澤的一首耀威詩，以及他在黃竹看到凍死的百姓時作所的一首哀民詩。
本文對這五首詩（或稱歌謠）作粗略的梳理，或能擷得遠古交歌之二三韻腳，亦足賞觀。
封面圖來自「晨阳辰阝」。
清・杜文瀾所著古謠諺中對其中部分詩的命名不太理想，今將這三部分分別命名爲白雲三章太平御覽・道部三・真人下：周穆王……歌白雲之謠、黃澤謠古謠諺、黃竹三章清・曾習經：壬子八九月讀書題詞十五首其十二・穆天子傳：「黃竹三章悔可追，周家仁厚有流遺。」
擬音採用 msoeg 體系，非三等記作尖帽子。文本作成年代似乎不晚於戰國早期，故擬音中的次入聲不寫成去聲。
文本中明顯的手書異形不作古文別字處理，如從「賓」不從「賔」，從「收」不從「‹𠬧›」，從「卿」不從「‹𡖖›」，從「冢」不從「冡」等。
白雲三章
道藏本 卷三
① 吉日甲子，天子賓于西王母，乃執白圭玄璧，以見西王母，好獻錦組百純、□組三百純，西王母再拜受之。
② □。乙丑，天子觴西王母于瑤池之上。西王母爲天子謠曰：「白雲在天，山䧙自出。道里悠遠，山川間之。將子無死，尚能復來？」
③ 天子答之曰：「予歸東土，和治諸夏。萬民平均，吾顧見汝。比及三年，將復而野。」
④ 天子遂驅升于弇山，乃紀丌迹于弇山之石，而樹之槐，眉曰：西王母之山。
⑤ 西王母之山，還歸丌□。世民作憂以吟曰：「比徂西土，爰居其野。虎豹爲羣，於鵲與處。嘉命不‹𨔰›，我惟帝，天子大命而不可稱。顧世民之恩，流涕芔隕。吹笙鼓簧，中心翔翔。世民之子，唯天之望。」
洪校本 卷三
上與道藏本同。
④ 西王母又爲天子吟曰：「徂彼西土，爰居其野。虎豹爲羣，於鵲與處。嘉命不遷，我惟帝女。彼何世民，又將去子。吹笙鼓簧，中心翔翔。世民之子，唯天之望。」
⑤ 天子遂驅升于弇山，乃紀名于弇山之石，而樹之槐，眉曰：西王母之山。
太平御覽引本
① 吉日甲子，天子乃執白圭玄璧，以見西王母，好獻錦組百純。西王母再拜受之。布帛部二・錦
吉日甲子，天子賓于西王母，乃執白珪玄璧，以見西王母，獻錦組百純。皇王部十・穆王
天子賓於西王母，乃執白珪玄璧，以見西王母，獻錦組百純。禮儀部十八・贄
天子賓於西王母，乃執圭璧以見之。珍寶部五・璧
天子乃執白圭玄璧，以見西王母也。珍寶部五・圭
天子見西王母，好獻錦組百純。布帛部六・組
② 乙丑，天子觴西王母于瑤池之上。皇王部十・穆王
宴西王母于瑤池之上，西王母爲天子歌曰：「白雲在天，山陵自出。道里悠遠，山川間之。將子無死，尚能復來？」樂部十・歌三
天子觴西王母于瑤池之上。王母爲謠曰：「白雲在天，丘陵自出，道路悠遠，山川間之。」天部八・雲
西王母爲天子謠曰：「白雲在天，山陵自出。道里悠遠，山川間之。將子無死，尚能復來？」皇王部十・穆王
③ 天子答曰：「予歸東土，和治諸夏。萬民平均，吾顧見汝。比及三年，將復而野。」樂部十・歌三
④ 無引。
⑤ 西王母還歸，世民謠憂以吟曰：「徂彼西土，爰居于野。豹虎爲群，於鵲與處。嘉命不還，我惟帝女。」羽族部八・鵲
西王母吟月<曰>：「吹笙鼓簧，衷心翔翔。民之子，惟天之望。」樂部十九・笙
解讀
第一首詩依古謠諺採首二字命題爲白雲謠。第二首詩古謠諺命題爲穆天子謠，但穆王作謠尤多，不宜以此名；或命題爲東夏歌，比較得當；今以原文重新命名爲東夏謠。第三首詩古謠諺命題爲西王母吟，也跟第一首的性質重複，不從；今擬從詩中「世民之子」句及太平御覽所引「世民謠憂以吟」，命題爲世民謠。
白雲謠
第一首的文本比較清晰：
白雲在天，山陵自出。
道里悠遠，山川間之。
將子無死，尚能復來？
「之 *tə」「來 *rə̂」均在之部 *-Ə，那麼首句「山陵自出 -kʰlut」顯得並不押韻。
郝懿行認爲「自出」爲「且之」的隸定錯誤，讀「且」爲「阻」，可從。
按，「山陵」似乎爲「丘陵」的避諱形式，參見太平御覽所引一作「丘陵自出」。若作「山陵」則與第四句「山川間之」用字似有重複。
「丘陵阻之」「山川間之」可構成同義反覆，均言路程險遠。
鄭傑文認爲「出」是「止」的隸定錯誤。筆者以爲不如郝説爲佳。
修正之後的文本「丘陵阻之」，與後文押韻。
【道里】道路的長度，旅途 一作「道路」
【悠遠】遙遠 一作「修遠」。【修】長
【間去】阻隔，間隔
【將平】請求，希望
【尚】庶幾，或許可以
| 詩句 | 擬音 |
|---|---|
| 白雲在天 丘陵阻之 | brâk wən dzə̂ʔ l̥îŋ kʰwə rəŋ tsraʔ tə |
| 道里悠遠 山川間之 | lûʔ rəʔ liu wanʔ sral kʰlun krênh tə |
| 將子無死 尚能復來 | tsaŋ tsəʔ ma ɬiʔ daŋh nə̂ buk rə̂ |
| 之部 *-Ə |
淺譯如下：
白雲漂盪在天空，遇到丘陵就要停止。
路途悠長又遙遠，遇到山川就要分隔。
希望你啊能長壽，或許能再來看望我？
此詩說的是西王母念及西土與中原距離遙遠、路途艱險，對周穆王表示不捨，並祝願他健康、期望他再來。
東夏謠
第二首詩是非常清晰的：
予歸東土，和治諸夏。
萬民平均，吾顧見汝。
比及三年，將復而野。
【東土】西土以東的地方，中原
【和治平】和平地治理
【諸夏】分封於中原的各諸侯國
【平均】和平中正 一作「均平」
【顧】再來
【比去及】等到
【野】前往野外，指來西土
| 詩句 | 擬音 |
|---|---|
| 予歸東土 和治諸夏 | la kui tôŋ tʰâʔ ɡôi lrə ta ɡrâʔ |
| 萬民平均 吾顧見汝 | manh min breŋ kwin ŋâ kwâh kênh naʔ |
| 比及三年 將復而野 | bih ɡrəp sə̂m nîŋ tsaŋ buk nə laʔ |
| 魚部 *-A |
淺譯如下：
我將回到中原去，治理各個諸侯國。
等到百姓都和睦，我就回來看望你。
只要等到三年後，我會再來這原野。
此詩是周穆王對西王母做出的約定：等到三年之後，中原治理好了，我就回來這裏看你。
世民謠
第三首詩現存文本比較雜亂。
道藏本自「我惟帝」至「流涕若隕」有一大截字數、韻腳都不規律的部分。有可能是説「天子有恩於西土之世民，其民見天子將離開，於是流淚如隕」。
此種版本或刪去「而」字，斷句作：「嘉命不遷，我惟帝女。天子大命，不可称顧。世民之恩，流涕若隕。」前兩句入魚部 *-A，後一句入文部 *-ƏN。
洪校本作「我惟帝女」，無「天子大命」至「流涕若隕」一部分，而根據郭璞注山海經中所引穆傳增入「彼何世民，又將去子」八字。
按，「又將去子」之「子」不能押韻，懷疑是「予」的錯字，這樣可以入魚部。
太平御覽本跟洪校本相似，但未引到這八字。
洪頤煊、陳逢衡稱太平御覽引作「惟我惟女」，但如今能見到的版本均作「我惟帝女」，可能是佚本異文。
採取其中的一種文本：
徂彼西土，爰居其野。
虎豹爲羣，於鵲與處。
嘉命不遷，我惟帝女。
彼何世民，又將去予。
吹笙鼓簧，中心翔翔。
世民之子，唯天之望。
【爰】「于焉」合音，于是，到那裏
【於鵲】「於」即「烏」之後起分化字，烏鵲
【嘉命】上天的嘉美使命
【帝女】天帝的女兒
【翔翔】猶「洋洋」，悠然快意貌 一作【翱翔】，情感動搖
【之子】對於您
【望】盼望，一曰仰望
| 詩句 | 擬音 |
|---|---|
| 徂彼西土 爰居其野 | dzâ praiʔ sə̂l tʰâʔ wan ka ɡə laʔ |
| 虎豹爲羣 烏鵲與處 | hɫâʔ prêukh wai ɡul ʔâ tsʰak laʔ kʰlaʔ |
| 嘉命不遷 我惟帝女 | krâi mreŋh pə tsʰan ŋâiʔ wi têkh nraʔ |
| 彼何世民 又將去予 | praiʔ ɡˤai l̥aph min wəh tsaŋ kʰah la |
| 魚部 *-A | |
| 吹笙鼓簧 中心翔翔 | kʰloi sreŋ kwâʔ wâŋ truŋ səm slaŋ-slaŋ |
| 世民之子 唯天之望 | l̥aph min tə tsəʔ wi l̥îŋ tə maŋh |
| 陽部 *-AŊ |
淺譯如下：
我的先祖來到西土，居住在這裏的荒野。
這裏虎豹成羣結隊，這裏烏鵲與人共處。
我是那天帝的女兒，遵循天命守土不移。
天下的百姓卻何苦，又令你離我去遠方。
吹起笙管又奏起簧，我的心中喜樂洋洋。
天下的百姓對於您，致以最崇高的盼望。
此詩應當是西王母自述身世，並歡送周穆王。她自述天命相加，無法同周穆王長久地來往。
黃澤謠
道藏本 卷五
① 是日，天子鼓道其下而鳴，乃樹之桐。以爲鼓，則神且鳴、則利於戎；以爲琴，則利□于黃澤。
② 東遊於黃澤，宿于曲洛，廢□，使宮樂謠曰：「黃之池，其馬歕沙，皇人威儀。黃之澤，其馬歕玉，皇人受穀。」
洪校本 卷五
與道藏本大同。②前有「天子」二字，「受」作「壽」。
太平御覽引本
② 天子東游于黃澤，宿于曲洛，使宮樂謠曰：「黃之池，其馬歕沙，皇人威儀。黃之澤，其馬噴玉，皇人壽谷。」獸部八・馬四
天子東游於黃澤，宿於曲洛，使宮樂謠曰：「黃之池，其馬噴沙。黃之澤，其馬噴玉。」樂部十・歌三
解讀
這首詩還是很清晰的：
黃之池，其馬歕沙，皇人威儀。
黃之澤，其馬歕玉，皇人壽穀。
「澤」鐸部 *-AK 與「玉」「穀」屋部 *-OK 押韻，似乎意味着這首詩的寫作在戰漢左右。
【歕沙】「歕」同「噴」，言馬之噴氣雄如砂霧
【皇人】帝王的親族
【威儀】威嚴可畏的儀容
【歕玉】馬之噴氣明亮如玉
【壽穀】長壽享福
| 詩句 | 擬音 |
|---|---|
| 黃之池 其馬歕沙 皇人威儀 | wâŋ tə lrai ɡə mrâʔ pʰə̂n srâi wâŋ niŋ ʔui ŋai |
| 歌部 *-AI | |
| 黃之澤 其馬歕玉 皇人壽穀 | wâŋ tə lrâk ɡə mrâʔ pʰə̂n ŋok wâŋ niŋ duʔ kôk |
| 屋鐸合韻 *-OK ~*-AK |
淺譯如下：
黃池啊！馬兒噴氣威猛如砂，王族威嚴又肅穆。
黃澤啊！馬兒噴氣明亮如玉，王族長壽又享福。
此詩是周穆王行至黃澤（又稱黃池，與下文之黃竹并在今河南省登封市一帶）時，爲耀武揚威，命令樂官作的清唱曲。
黃竹三章
道藏本 卷五
① 日中大寒，北風雨雪，有凍人。
② 天子作詩三章以哀民，曰：「我徂黃竹，□員閟寒。帝收九行。嗟我公侯，百辟冢卿。皇我萬民，旦夕勿忘。」
③ 「我徂黃竹，□員閟寒。帝收九行。嗟我公侯，百辟冢卿。皇我萬民，旦夕勿窮。」
④ 「有皎者鴼，翩翩其飛。嗟我公侯，□勿則‹𨔰›。居樂甚寡，不如‹𨔰›土，禮樂其民。」
洪校本 卷五
與道藏本大同。「□員閟寒」作「□負閟寒」。
太平御覽引本
① 日中，天子北風雨雪，有凍人。文部八・御制下
② 天子作詩三章以哀民：「我徂黃竹，員閟寒，帝收九行。嗟我公侯，百辟冢卿，皇我萬民，旦夕勿忘。」文部八・御制下
③ 「我徂黃竹，員閟寒，帝收九行。嗟我公侯，百辟冢卿，皇我萬民，旦夕勿窮。」文部八・御制下
④ 「有皎者鵒，翩翩其飛。嗟我公侯，勿則遷居。樂其寡，不如遷土，禮樂其民。」文部八・御制下
天子作詩三章以哀民，曰：「有皎者鴼，鶣鶣其飛。」羽族部十二・鷺
解讀
這首詩比較令人頭痛。
第一章或許可以湊出一組陽部 *-AŊ 韻腳「□行卿忘」，第二章末字「窮 *ɡuŋ 冬部」隨之構成冬陽合韻。這樣的話，「□員閟寒」的缺文符所代表的或許不止一個字，試擬作：
我徂黃竹，□□□□。□員閟寒，帝收九行。嗟我公侯，百辟冢卿。皇我萬民，旦夕勿忘。
我徂黃竹，□□□□。□員閟寒，帝收九行。嗟我公侯，百辟冢卿。皇我萬民，旦夕勿窮。
【□員】原文或許是「雪隕」
【閟寒】避寒。一曰酷寒
【收】收斂，閉塞
【九行洪】九衢，九州大道
【百辟】諸侯
【冢卿】孤卿，主宰國政的大臣
【皇】匡正。一曰通「惶」
【窮】窮盡。一曰貧窮
第三章則很難看出韻腳之間的關聯：
有皎者鴼，翩翩其飛。嗟我公侯，□勿則遷。居樂甚寡，不如遷土，禮樂其民。
王天海猜想「□勿則遷」是「旦夕勿遷」之誤。
【鴼】同「鷺」
【居樂甚寡】居處歡樂很少
【禮樂其民】用禮樂來教化民衆
| 詩句 | 擬音 |
|---|---|
| 我徂黃竹 □員閟寒 帝收九行 嗟我公侯 百辟冢卿 皇我萬民 旦夕勿忘 | ŋâiʔ dzâ wâŋ-truk [?] [WƏN~WAN] prith ɡân têkh l̥u kuʔ ɡâŋ tsai ŋâiʔ kɫôŋ ɡô prâk pek troŋʔ kʰraŋ wâŋ ŋâiʔ manh min tânh slak mət maŋh |
| 陽部 *-AŊ | |
| 我徂黃竹 □員閟寒 帝收九行 嗟我公侯 百辟冢卿 皇我萬民 旦夕勿窮 | ŋâiʔ dzâ wâŋ-truk [?] [WƏN~WAN] prith ɡân têkh l̥u kuʔ ɡâŋ tsai ŋâiʔ kɫôŋ ɡô prâk pek troŋʔ kʰraŋ wâŋ ŋâiʔ manh min tânh slak mət ɡuŋ |
| 冬陽合韻 *-UŊ ~*-AŊ | |
| 有皎者鷺 翩翩其飛 嗟我公侯 □勿則遷 居樂甚寡 不如遷土 禮樂其民 | wəʔ kêuʔ taʔ râkh pʰen-pʰen ɡə pəi tsai ŋâiʔ kɫôŋ ɡô [?] mət tsə̂k tsʰan ka râuk dəmh kwrâʔ pə na tsʰan tʰâʔ rîʔ-ŋrâuk ɡə min |
| 韻部不明 |
由於有很多字詞不明其意，目前只能採取衆多論點中的一種作爲翻譯的基礎。淺譯如下：
我來到黃竹，……。
……避寒，天帝堵塞了九州大地。
啊！我的公卿、諸侯、宰臣們吶！
匡扶我的百姓，時刻不要忘記啊！我來到黃竹，……。
……避寒，天帝堵塞了九州大地。
啊！我的公卿、諸侯、宰臣們吶！
匡扶我的百姓，時刻不要窮盡啊！白茫茫的大雪，像白鷺一般紛飛。
啊！我的公卿，……[遷移?]
居處鮮有歡樂，不如遷居於他方，
再用禮樂來平復災民們惶恐的心。
這首詩大概說的是黃竹天降大雪、氣候嚴寒、民衆疾苦，所以勉勵各級官員積極勤政，妥善安置災民。
《穆天子傳》所見諸詩小紀